◎陳思衛
寢室東隅有一扇窗,方形的中懸窗,斜斜地嵌在屋瓦上。喬遷之初還沒特別注意它,因南面另有兩扇木質平推窗,窗外有株高大的櫻桃樹,我們的眼光總是離開不了當時初冒新綠,枝椏伸向房裡的綠芽。
細觀晨光浮沉的微塵
西隅的窗望,出去是巴黎南郊的丘陵,可遠觀夕照,近觀庭園樓房。東窗在西、南窗比較之下,就相形失色了,圍籬簇擁著高低參差的綠竹和溫帶花木,角落裡瞥見幾株街道上的法國梧桐,過度秩序與雜亂無章,如同快板與慢板共存於同一樂曲,顯得突兀、尷尬與不和諧。
當櫻桃樹結滿淨白細緻的花序,到花瓣紛飛飄落及地,至櫻桃由嫩綠染絳紅時,孩子出生了。初夏的清晨,一日在生理時鐘處於強迫性時差,睡眠擱淺於河岸,癱坐在西隅扶手椅上的我,觀視即將醒來的稚子;陽光自東窗滲入,一道沉靜卻滿有朝氣的光束穿過窗玻璃,越過我們的大床以及鄰邊的小床,就那樣亙古而敻闊的迎到我的面上來。
我一懾,霍然醒了,見窗邊有極細微的亮點,忽明忽滅,瞇眼細看,竟是幾粒微塵,在這光束下飄忽浮沉,乍隱乍現,以一種莊嚴的慢板速度時而上升時而沉降。我試圖將注意力集中觀看一粒,見它載浮載沉,有時近乎靜止,有時當我以為它將永遠消失於晦暗無形之中,它卻以一種肅穆之姿和緩上升再次映現於這條光帶上,使我不覺凜然。
在冠年的尾巴立室,再次回到歐陸,如今稚子在瘟疫肆虐之時誕生,生活上歷經許多轉變,並不僅止於在「你、我」之外,多了一個「她」。
孩子出生前 生命操之在我
過去愛好規律生活的我,早起讀經靈修、上班,傍晚有許多閒暇之餘和妻子共度;週末可與朋友共遊,閱讀、寫作、運動,或靈活安排或穩定持續,也是操之在我。孩子出生後,時間如碎稭糠末,怎麼湊都也湊不完整,若有屬於自己的一個鐘頭,就是無比奢侈的享受,但也難免會有罪惡感,不希望妻子因此過於疲累。
過去厭惡往返巴黎長途通勤的我,也把握在火車上的時間閱讀,或騎單車上班。那真正「屬於自己」的時間,往往是在孩子沉沉入睡後的子夜,點著孤燈,在鍵盤敲打著,在書頁與書頁間沉浸於自己的心靈空間。
過去似乎是「為自己」而活,任憑將光陰揮霍於喜愛的事物,為自己立各樣的計畫。弱冠至而立,自西歐至加勒比海,由海島到歐陸,又從歐陸赴西非,這些年總是尋索著、探求著、汲取著,期望生命浸潤飽滿於經歷中,滿布各洲的腳蹤似乎為生命作那無懼的見證;如同盛夏的陽光,滿是好奇、盼望,充斥著喜樂,偶爾的孤獨與哀愁也是細細編織的。曾經為那些經歷驕矜、自豪、傲視,如同獎牌一樣珍視磨亮,將自我凌駕於一切之上,似乎生命操之在我,眼目所望之處,便是指日所及之處。
父母的愛如海潮洶湧
當暫時失去規劃時間的自由,當哭啼一響、無論如何不願意或如何疲倦,得隨即放下一切。當自我被破碎,當將孩子、妻子的需要擺在自己以先,才開始思考,生命中哪些是真正屬於自己的。時間是否真屬於我?生命是否也真屬於我?
孩子出生後,我恍然悟道,為人父母似乎來自一種天生的,本能的,萬物慣有的一種傾向:一種耗盡其力,殫精竭慮無顧一切,撇下私己之欲以成全他者的精神;一種自太初,自靈魂的泉源裡所汲取的愛,為生命的延續、栽植、耕耘,以萬捲海潮般的氣勢全力奔向彼岸,濡潤每一粒細沙,一波接一波永無斷絕,直至己身或及天地宇宙之終結。若父母為了孩子尚且如此,造物主對我們的愛,何嘗不是我們的千千萬萬倍?
在孩子床前思想神的愛
過去有許多時候似乎「為自己活」,而稚子出生後,以為「為孩子活」尚且容易,何以「為主而活」?若非造物主賜生命氣息,我們豈能每日於拂曉睜眼,於夜幕裡安然入睡;豈能俯察品類之勝,仰觀宇宙之大?為人父母,尚且知道為孩子付出,我想當我們知道上主為人類,為每一位所創造、成就、犧牲和尋回,救贖之大愛,而予以回應,投之以畢生靈魂之力,心魄之愛,即是為祂而活了。
夏初的清晨醒來,坐在向東的扶手椅上,陽光自億萬餘里外穿進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東窗和煦映過大床,再流瀉到毗鄰的小床;我凝視著,在遼遠邃古光束下的微塵,受窗隙透過的空氣時而湧起,時而漲落,我似乎聽見遠方傳來極其細微卻極其堅定的──聖詠合唱。
微塵
檢舉
過去愛好規律生活的我,早起讀經靈修,傍晚有許多閒暇之餘和妻子共度;或靈活安排或穩定持續,也是操之在我。孩子出生後,時間如碎稭糠末,怎麼湊都也湊不完整,若有屬於自己的一個鐘頭,就是無比奢侈的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