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29 天路客

《生活隨筆》我們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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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──語聆

「需要再上一次廁所嗎?」

「上次幫你買的拐杖呢?」

「還有手機手機,別忘了!」

眼看聚會時間迫近,坐在駕駛座上的妹妹已經等得不耐煩,我攙扶著父親,好不容易剛邁出家門兩步,老人家突然想到什麼要折回,「欸,那頂棕色貝雷帽忘了戴,去幫我拿一下!」

微解封回教會  父女三人上路
「時間來不及了!我們今天就不要戴了,可以嗎?」我捺住性子,像對孩子般解釋。

「就這兩步路,我我我自己進去拿!」老人家固執的很,從年輕到現在,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他的心意;尤其在穿著搭配上,94歲的他,依然有自己的品味與堅持。父命難違,做女兒的只好邊咕噥、邊折返回家幫他拿帽子。

等三人在車裡坐定後,互望彼此不僅啞然失笑──妹妹一身核桃襯衫裙裝,我一件淺褐色毛衣,老爸帥氣的夾克是沙漠黃,底下穿了桃花心木色的Cole Haan皮鞋──三人像是事先約好般,從頭到腳把大地色系穿在身上。

「欸,快來不及了!」我邊幫父親繫好安全帶,邊敦促妹妹開車上路。

因疫情關閉的教會,三個月前開始微解封,實施有限度的實體聚會。平常只能線上團契交流,在家裡「悶」了兩年的父親,終於可以回到熟悉的教會,和弟兄姊妹們面對面問安打招呼。因年紀關係已經不開車的他,只好靠女兒每週日回家、帶他上教會。

我們仨,妹開車,我坐前面,父親坐後面。

父親身上的夾克,是三年前聖誕節為他買的。買的時候諮詢了我們家的「時尚警察」──妹妹,她說那個顏色最適合老爸。「他衣櫃裡好像有兩件杏黃色上衣,這顏色大方又好搭,就棕色吧!」

棕色,簡單溫暖,有家庭的味道,也帶出懷舊的情感。

輾轉流離三國  中年赴美打拚
十八歲離家,經歷三次戰火(二戰、韓戰、越戰),輾轉流離三個國家後,中年獨自到北美打天下的父親,一生故事充滿翻江倒海的經歷;晚年能夠安舒度日,想到日後景況而喜笑,實是造物主極大的恩典及賞賜。

幾年前,父親在出版的自傳《晚霞無限好》裡,寫道:「如今筆者已進入日暮之年(當時他87歲),回首來時路,經過多少風雨,也有陽光,滿心感謝上帝引領,帶我安居美國洛杉磯,美夢成真。」

歲末年終,在氤氳著咖啡與肉桂香的季節裡,憶及卅年前初初來美時,母親在台工作,父女三人在異國文化中一面求生存,分別為生活及學業打拼,另一方面要學會接納與包容彼此,才能共同築夢。

承載現實壓力的父親,為了多賺點錢,超時加班工作,帶著疲憊的身心靈回到家,碰上當時處於青少年叛逆期的妹妹與我,很容易在言語上擦槍走火。親子關係的緊繃狀態,經常導致情緒失控的場面。

有一次,父親要求我們把成績單給他看。當時學校成績都拿A和B的妹妹,說什麼就是不給他看,父親氣到舉起手要打人。因為妹妹閃得快,被她躲過了,而父親發怒時的猙獰面孔就此烙印在她心底。

上大學之後,某日接妹妹下課的父親在車上訓斥她,為什麼每天都穿同樣一套靛藍色的毛衣,「家裡沒錢給你買別的衣服嗎,非得穿這件?」兩人大吵起來,妹最後被轟下車,打電話向同學求救。

異文化求生存  嚴父身兼母職
少小離家的父親,從小在農村長大,動蕩的成長過程中,與自己父親的互動多是負面的記憶。他21歲隻身從沖繩島到台灣,在府城定居工作並遇見我的本省母親;生下我和妹妹後,在越戰期間,被任職的航空公司派駐西貢西貢與芽莊。父親這一去就是八年,剛好是我們小學到高中的階段。孩子在最需要父親的青春期,母親身兼父職帶著我們走過,因此爸爸與我們並不親。

父親被派調外站時,母親每年會帶我們到西貢探望父親。當時,上早班的父親經常在天未亮時就要出門。每每在睡夢中,感受到被父親用力親吻臉頰、被鬍渣刺痛的不舒服;我們被刺的哀哀叫,卻逗得父親種下更多的吻在女兒臉上。想像當時的他,多希望能把妻女帶在身邊,而不需要年年寄一張「每逢佳節倍思親」的卡片給我和妹妹。

成長於台灣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,我和妹妹曾經是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的天之驕女,除了把書念好之外,什麼事都不用做。母親甚至不讓我們踏進廚房一步,天塌下來有她頂著。

然而移民到美國之後,父親變成生活中的監護者與領路人,一邊戳破我們的粉紅泡泡夢(以為到了美國仍可以繼續當嬌嬌女),一邊讓我們看見現實的骨感:我們必須打工,與他分擔房租與家庭開銷。

有幾度,妹妹交不出當月的房租,被他嚴厲咆哮的畫面歷歷在目。每每他衝著我們發脾氣時,總覺有一股一股的火焰,從他身上那件霽虹色外套底下冒出來。

赴美前,習慣了媽媽、妹妹和我的三人生活;來美後,變成爸爸、妹妹和我的三人世界。

無論在哪裡  人齊了就幸福
「主日上教會」是剛到美國時,老爸立下的規矩。聽說上教會的孩子不容易學壞,因此嚴格規定我和妹妹,週日必須和他上教堂做禮拜。

當時我們的交通工具,是一台鵝黃色的六缸二手福特車。爸爸開車坐前面,我和妹妹坐後面。急性子的他,出席任何場合都要提早,因此每個主日早晨就為著出門一事叨叨念念;他可以為此發怒開罵,到教會的路上,我和妹妹便噤聲無語,如此度過許多寒暑春秋。

在台灣公家機關服務的母親,退休之前當了近十年的「空中飛人」,每年休假兩次,飛到美國與家人團聚。爸爸開著他的福特「老黃」,載著我和妹妹到機場接母親的畫面,猶在眼前。簡單的四口小家庭,無論在哪裡,人齊了就是幸福。

記得有一年聖誕晚餐,我們應邀到爸爸超過半世紀交情的好友薇薇恩家作客。一片發亮的淺褐木餐桌上,隱約聞到蜜蠟和薰衣草香味。穿著一身楓色絲綢上衣的母親,炙熱燭光閃耀下,映照著她剛染過的淺棕色頭髮。當時我們初到異鄉,對一切都很新鮮,看見邊桌上的榛果、杏仁、核桃和光滑的巴西果,躍躍欲試。

火焰搖曳中,爸爸與同樣來自上海的好友暢談往事,母親坐在一旁聆聽。木頭桌子發亮,透著溫馨的色澤,微微映照出母親細緻的臉龐。當時的我,好盼望母親能夠留下來一起生活。缺了母親,總覺得我們仨的世界不圓滿。

五年前,一場驟病帶走母親,也帶走了爸爸的一部分生命。追思會後的儀式上,象徵母親歲數的80隻白鴿,在眾人注視下一齊從鴿籠衝出,飛向天際。天地悠悠。從此我們只能在緬懷與禱告中思念母親;同時,回到母親退休前,爸爸、妹妹和我的三人世界。

過去,我們三人去機場接母親。

如今,我們三人到墓園看母親。

人生下半場  與老父一起走
疫情期間,宅家防疫令發布後,獨居又屬於高危險群的父親,哪裡都不能去,我和妹妹每週固定回家探視,帶食物及生活所需品給他,陪老人家吃一頓飯。

本來還自己開車上超市、買報紙、偶爾與球友喝咖啡;如今被強制規定乖乖待在家裡,唯一的活動範圍只限於社區小公園,出門得戴上口罩,全身武裝,以防病毒入侵。老人家難免心中惆悵,憶起過去的青春往事及母親在世時的靜好歲月。

「唉,這種日子不知道要拖多久?」坐在涼椅上,面對著庭院裡小鳥啄食的他,經常這樣感嘆著。

為了慰藉父親心靈上的匱乏,我們為他下載所有社交軟體:微信、Line、臉書,Zoom視訊軟體,老人家無一不有;儘管如此,與朋友在線上的交流與互動,終究是隔了一層螢幕,少了些溫度。我知道他最珍惜的,仍是兩個女兒願意陪他吃飯、聊天、禱告,幫他在發癢的皮膚上擦乳液,為他理髮、按摩,幫他剪鼻毛的時刻。

隨著母親的離世,父親的老邁,我和妹妹也已步入中年,進入人生下半場。面對一個衰老的肉身,我們同時也在面對自己與他生命中,所有過往的記憶──包括一切幽微曲折和無法說清楚的故事。正如美國詩人愛默生說,「在我們背後的,及在我們面前的,相較於在我們內心的,都屬芝麻小事。」(What lies behind us, and what lies before us, are tiny matters compared to what lies within us.)

因著在永恆裡的盼望,我們仨的世界裡,總有一股溫柔堅韌的愛,將過往織成一張網,網裡有和樂融融的時光,有衝突爭吵的回憶;有平和用言語溝通的時刻,也有對沈默不語的接受與寬容。

在這條照護的路上,靠著主的恩典,我們依然能優雅地、緩緩前進。日出,日落,我們仨!

(本文由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提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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