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徐硯美

台灣作家蔣勳在著作《孤獨六講》中，將「暴力」與「孤獨」連結作為一個主題來論述。他談到80到90年代出沒淡水大度路的年輕飆車族，社會將其定義為一群青春的「暴力份子」，認為他們帶來治安與對公權力的挑戰……。

那時蔣勳在淡江大學建築系擔任老師，他帶著學生離開教室、到了大度路現場，親身接觸這群人們眼中的暴力份子，才發現自己感受到的，跟社會的刻板印象很不一樣。

當頭腦跟不上身體發展速度

那群飆車族有很多未滿18歲，當其他高中生、大學生都還坐在課室中，他們早已出社會四、五年，成為修車的「黑手」。他們拿著自己賺來的薪水買了摩托車，感受那種「屬於我的」的驕傲與尊嚴；更重要的是，他們在「速度」中，追逐著自己感知身體快速在發育、賀爾蒙帶來強大的能量蓄積在體內，而大腦的認知完全跟不上這種躁動產生的生理與心理的抽離感……。油門催動的瞬間，對於可以「掌控一切」的錯覺，是讓他們夜夜流連乃至不惜性命的真正原因。

蔣勳問道，為何大多數人可以控制自己乖乖地坐在「體制」之中，而這少數的「壞份子」，就一定要特立獨行？但是大眾卻鮮少真正同理這個特立獨行的「獨」，很有可能是「孤獨」的獨呢？

這對飆車少年是一個連他們自己都還沒有、卻也好想摸索清楚，但沒有方法、沒有陪伴甚至所有的環境都用「禁止」的方式來面對問題。以至於這種孤獨、無力感反向變成了暴力行為，我們是否看見的，都只是表象，卻沒有看見本質呢？

不敢讓母親失望而自我壓抑

由華裔導演石之予執導的皮克斯最新動畫電影《青春養成記》，敘述在加拿大多倫多的13歲華裔少女李美玲（小名：美美）的故事。如同大多數的青少年，這個歲數的美美，感到自己在生活能力上已然具有「獨立」的基礎；甚至在課業表現上，美美也是佼佼者，朋輩關係有同校的三個好閨密，這都讓她感到自己在生活中已經「無所不能」。

唯一的牽絆就是美美有一個「直升機母親」，好像永遠盤旋在她生活的上空，無時無刻不擔心美美，母親的呵護總是「無微不至」又「鉅細靡遺」；但是，這也讓正值青春期的美美在遇上屬於自己的「秘密」時，跟母親之間形成一種張力。

她與閨密們有共同喜歡的男子偶像團體，同時美美也暗戀著便利商店打工的男孩。她明白這些在母親眼中都被視為「邪惡」、「叛逆」的想法；可是，她也沒有辦法弄懂，甚至是去控制自己內在的情緒與情感。

直到秘密被母親發現後，美美一方面要面對母親的憤怒與失望，一方面也要面對自己內在的壓抑與挫折；更重要的是，她感受到的那些能力上的自主，在這一刻，毫無用處。因為自己的「喜歡」被視為錯誤、她的「熱情」也被視為禁忌。美美愛她的母親，而母親也說愛她，但為何這樣的愛，如此矛盾地否定了她此時用來定義自己「自主」的一切？

內心澎湃就變身大熊貓

這份糾結讓美美觸發了一個家族的秘密身世——她的祖先曾經因為男性都外出征戰，女性要捍衛家族、趕走盜匪與敵人，所以向神靈祈求，召喚了「紅色熊貓」的力量。於是，家中的每個女性到了青少年階段，特別是遇到心情躁動的時候，就會變成一隻充滿力量的紅色熊貓。

這無疑讓已經煩惱至極的美美崩潰。可是，她卻慢慢感受到自己在變身後，那種對於內在力量的釋放。從而美美開始在友情的陪伴下感到平靜，每當她平靜下來時，就可以從紅色熊貓變回少女美美。然而，知道美美已經變身的母親，以及外婆與阿姨們對待她的方式，就是沿襲家族的傳統──封印。

封印作為一個比喻，就是像華人的傳統觀念中，由家中的女人來教導少女如何放棄現階段的各種幻想，來當好一個女人。於是，家中長輩們告誡美美，越是使用熊貓的力量，越是會享受那種釋放的感覺，因而在封印儀式施行時，就越容易失敗。她們開始了一連串對美美的「教育」，簡單來說，就是教她「規矩」。

一面是源自於陪伴與信任的力量，讓美美在自我探索中找到平靜；一面是被告知各種期待、各種規矩，以求她在生活各方面都維持著波瀾不興的心理狀態。這讓我們看見對待青少年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。

其實，「紅色熊貓」並非什麼神靈賜予的力量，它就像蔣勳所說的「暴力」與「孤獨」的綜合體；是青少年對自己的迷惘、以及對充滿能量生命的迷戀的綜合體，就像一顆「孤兒的心」。為什麼教會不斷宣講「為父的心」，可是在這個世代，甚至教會中仍舊充滿「孤兒的心」？

轉化孤兒思想成為美好力量

哥林多前書四章15節說道：「師傅雖有一萬，為父的卻是不多……。」就像電影中美美的母親，她即為師傅，負責傳道、授業、解惑；可是，母親卻把信任、理解、愛給忘記了。她以為將所有的誘惑與犯錯的可能性從美美身邊挪開，就是對孩子的愛與理解，卻忘記為父（為母）最寶貴的愛，是在孩子犯錯之後，一回頭就可以找到的擁抱，回頭就可以看見的溫暖笑容、能夠握住走出錯誤的悔恨，重新往光明走去的大手掌。

電影不僅僅對青少年說話，更帶出有太多的成年人如美美的母親，都有著一個孤兒的心。以至於為什麼世上這麼多的「師傅」；但其實並非師傅，而是許多不斷壓抑與鞭笞自己不能犯錯的孤兒。

我們不是要封印自己與他人犯錯的心，更重要的是，要恢復且讓自己與他人都明白自己的價值以及存在的意義。這是成熟與獨立最真實的指標，無關乎能力或行為，這個探索價值與意義的旅程，必須在愛與信任當中前進。當我們能夠這樣對待自己與他人時，將會發現，原本內在那隻「紅色熊貓」不會消失，但它帶有毀滅的力量將轉化成可能性，成為創造力、美好的、成為祝福他人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