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文╱溫永勖(Clement Wen)‧譯╱林雨
在本系列的前兩篇文章中,我提出新冠可能是讓「現代世界」轉而進入真正「後現代」(post-modern)的分水嶺。許多人認為過去所說的「後現代」(postmodern),其實是「現代」後期(late modern),而非真正的現代之後。隨著目前所經歷的社會、經濟、體制、政治、文化變遷,新冠也推著我們重新思考一些過於遷就現代世界的福音派神學架構。
第一篇文章提出從關係導向理解救恩,以平衡基於律法、過度強調「因信稱義」的傾向。第二篇文章提出關注個人、沒有無名氏會友、注重牧養、不忙碌的教會,並藉由洗禮和聖餐,來認識成為如此教會會友的意義。相較之下,現代福音派以項目為管理導向,以期達到巨型教會目標的教會,其中會友的重要性從未真正得到界定。
在本篇文章中,我將把注意力轉向與救恩論和教會論相連的神學人論(theological anthropology)。
在基督裡「作」完全的人
「得救」的意義中,有很大一部分是恢復人性,因為罪傷害、扭曲了我們與神、與人、與己、與受造物的關係。而透過同樣濾鏡來看教會學,認識教會要成為基督未來國度在此時此地的記號和預告,這樣的記號包括藉由參與基督的人性來恢復我們的人性,因為惟有基督是「真實的人」(True Human)。從許多方面來看,人論是神學裡的一個關鍵,即便這個關鍵仍然在「神」學主題之下。
加爾文《基督教要義》開宗明義指出:「幾乎我們具備的所有真實、純正智慧,都包括兩部分:對神和對己的認識。」 1 的確如此,對神真正的知識能帶出對人真正的知識,反之亦然。
遺憾的是,現代福音教會內,把對教會存在理由的認知,減至「培訓帶門徒的門徒」的福音任務,在神學上把「人的意義為何」的全備認知掐頭去尾。這麼說並非輕看福音任務的重要性,畢竟使徒保羅呼召提摩太忠心「做傳道的工夫」(參考提摩太後書4:5)。而是從重要性來看,當傳福音在無意間取代所有其他人類的任務、價值、呼召、意義,和生命的優先次序,界定「人的意義」很容易縮水至單一種特定、以任務為本的方式。
諷刺的是,或許最讓人無法抵禦的傳福音形式,也能開啟不含糊、不保留的福音對談的,並非「做」甚麼,反倒是在基督裡「作」完全的人,負責任且有愛心,引起人們好奇,因而自己渴盼如此的豐富。這樣看來,與其把「身為人」納入傳福音的任務之下,屈居、受用於「福音序曲」的練習,我們所需要的,是從根本恢復「人類」(human being),也就是「成為人」(being human)與生俱來的意義及重要性。
受造世界的祭司
基督徒神學家經常從不同經文角度區分人的呼召,或說天職(vocation,源於拉丁文的vocare或vocatio)。身為人的我們要有「呼召」(calling),就必有召喚的人(Caller),這麼至關緊要的一點,卻在「天職」的世俗用法中被忽略。以下所分享的神學區分能幫助我們把「培訓帶門徒的門徒」的傳福音任務,也就是大使命,放在更寬廣的天職架構中,更整全地看人。
所有的人,不只是基督徒,都是按神的形像和樣式所造,並且都領受呼召,從文化上照管、培育周遭的受造世界(參考創世記1:26-27,通常稱之為「創造/文化大使命」,Great Creation/Cultural Mandate)。當我們藉著聖靈,在基督裡活出人類全方位的生命時,生命便在受造世界裡的每個面向,而非單是對教會或傳福音有價值的面向,與基督信仰緊密連結。
正是這樣寬廣的人的天職,讓東方基督教具代表性地把人定義為「受造世界的祭司」(priests of creation),貼切解釋為何亞當犯罪時,受造世界跟著墮落,同樣也解釋了基督在祂的人性裡,能藉由祂以至於死的順服,以及非常重要的,復活,能代表所有受造世界在祂裡面的更新。也正是在這寬廣的架構中,使徒保羅從他所指示的「無論做甚麼,或說話或行事,都要奉主耶穌的名,藉著祂感謝父神」(歌羅西書3:17),以頌讚的形式把生命全部屬靈化。
「創造/文化大使命」和愛上帝並鄰舍的「大誡命」,是永久的呼召,持續到末世。大使命則是暫時的,直到耶穌再來。 2
這或許讓人以為大使命更急迫,因此比天職的其他面向更重要。把天職分門別類且彼此較勁,對基督徒有損無益。這樣的比較是知性習慣,也是西方基督教的思想,歷代以來「神的主權」與「人的意志」的爭辯,便是最可悲的例子。反之,我們需要肩負暫時的大使命,但不停止以更原本和永久的意義「作」人。
傳統中過於看重傳福音任務,我們加給自己拯救世界的重擔和焦慮,其實惟有神能承負。事實上祂經常選擇通過我們來執行,只要忠誠、不過分焦慮地藉由我們特定、個人的天職,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,實踐更寬廣的人類天職。以自然、自在的方式,而非有意識的竭力奮鬥,可以讓神透過我們見證自己,且更自然、有機地為大誡命和大使命製造機會。
這就是為甚麼耶穌告訴我們要在祂裡面得安息啊!因為祂的軛容易,祂的擔子輕省。當我們忠於無論大小、深廣的呼召,主都以救贖的方式出現,不僅拯救世界,同時也藉著我們,繼續祂創造又托住萬有之工。
若說這是神「平常」做工的方式,新冠造成的緊急情況和之後的「新日常」,並不會改變神在我們裡面和透過我們運作的標準模式。雖然目前身處危機中,大使命似乎更顯重要,事實上並不比之前更緊急或不緊急,因為急迫性一直都在。創造/文化大使命或大誡命亦然;其意義和重要性不因新冠有所增減,因為一直都具最大意義和重要性。
在這困難和挑戰重重的時刻,基督徒需要在天職的三個面向(創造/文化大使命、大使命、大誡命),持續忠心信靠神將透過我們在祂裡面,並經由祂所做的工來做工。
或許到目前為止我對人的討論所出現的問題,在於經由「任務」、「呼召」、「天職」、「做工」的濾鏡,從「功能性」來定義人,把大家帶進常見的陷阱,就是把自己看成「做人」(human doings),多過「作人」(human beings)。然而新冠啟發對神學人論的再思,讓我最終追求的,是把「作」看得比「做」更重要,畢竟「做」需要從「作」自然流露,並非反其道而行。
與這相關的,還有現代福音派在處理經文時,慣常尋求「應用」(apply)聖經真理,把重點放在「做」。或許比較正確的做法,如神學家江德若(Darrell Johnson)所借用的說法,是指認經文對我們生命的「含義」(implications),與「應用」不同,正確地著重「做」由「作」而來。以希臘文法來說,從祈使語氣(imperative)來自陳述語氣(indicative),可以看出「含義」的本質。
人如何具有「神的形像」
多數傳統的系統神學家向來在定義「人性」(humanness)時,試著指出確切的「神的形像」,到底是精義或是實質。然而答案總是不盡理想。
是否人裡面的「神的形像」與實質身體相關,如摩門教徒所說,意味著神自己有實質身體,我們也按此而造?或者「祂的形像」和認知能力有關?這是歷來最普遍的答案,卻顯露界定認知能力尚未發展的嬰兒和幼童,與因殘障或疾病而認知能力受損者人性地位的問題。
容我說個玩笑話,這樣的人相較於我這個認知能力因得到博士學位而得認證的人,是否就「比較不是人」(less human)?從實質性來定義人具有神的形像並不充分,因為至今所有的嘗試,都因例外情況而顯得千瘡百孔。
縱然如此,從實質性解釋神形像的貢獻,在於指認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價值。這個時代,特別在面對像如何公平分配醫院床位和疫苗的問題時,尤其需要如此的認定。新冠或許能幫助我們了解,從所謂的關係性來認識人如何是,也一直是「神的形像」,會是最有成果的方式。
我所說的和實質性與功能性不同,卻包括兩者。就算從語言和觀念上無法徹底定義,指認「神的形像」中確有實質性,同時也指認我們按「神的形像」所造的特質,賦予我們在受造世界中特定功能,從關係性進行對人的討論,回答了「我們如何呈現神形像」—參與在神裡面。此非泛神論,因為以基督徒的定義,「參與」謹慎維持了造物主和受造物的區分。
如此的參與是動態關係的現實,而非實質靜止的擁有。亞當不順服帶來的墮落,扭曲了這樣的關係,卻因基督藉由祂人性上對神的順服而得贖。
所有仍在亞當裡的人,就是非基督徒,包括對神本身或對神這個概念有敵意的無神論者,仍以破碎的動態方式持續參與在神裡面,即是在祂的形像裡。動態,指的是他們所維持的神的形像與他們和神扭曲的關係成反比。也就是透過他們和神關係質量的折射,增加或減少了扭曲程度。
至於參與在基督裡的人,更準確來說是參與在祂的人性裡,不僅借了基督人性的公義,於是在神眼中,基督的義成為我們的義(就是「稱義」,justification),也等候未來耶穌再臨時「得榮耀」(glorification)。此時趨近或遠離「神的形像」的動向,取決於我們走走停停的成長與成熟幅度。在基督裡,靠著聖靈,越來越像祂,就是「成聖」(sanctification)。當我們在成聖上長進,就是越來越像「人」。
成為「人」的特點在於和神的關係是否正確。然而在神聖形像上與神連結的關係,具有互惠功能,有助於我們與己、與人、與受造世界的關係,也就是之前提及從四重關係上理解的救恩。
整體而言,作「完全的人」(fully human),即是這四重關係都正確,而後三重是從第一重而來。無論是在亞當裡或在基督裡,具有「神的形像」是動態的真實,反映出我們與祂關係是否正確。
那些在亞當裡的人,仍以因罪而破碎的方式直接參與在神形像中。但需要注意的是,新約作者(尤其是保羅)也提到,信徒具有基督的樣式,而非單單神的形像(參考羅馬書8:29;哥林多前書15:49;哥林多後書3:18等等)。這裡產生了特定的換位。基督是「第二個亞當」(Second Adam,或說「末後亞當」),與先前的亞當不同;在祂的人性裡,具有從未破碎的神聖形像。在基督裡的人,參與了基督在神裡的參與;那些相信基督為生命之主和救主的人,參與在獨一「真正的人」(True Human),和祂所具神的形像裡。
新冠時代的標記,如疾病和死亡,口罩和社交距離,在在提醒我們情況不盡理想。在此略微提及,需要維持社交距離是新冠帶來最大的惡。因為實體出現在他人中間,特別是一同吃喝,是作為「完全的人」的標記。新冠卻讓這樣的出現成了有害,甚至致命。
儘管如此,在力所能及的種種健康和安全限制中,如何於此艱鉅時刻盡所能成為「完全的人」?如何盡可能與神、與己、與人、與受造物,有正確的關係?在後現代新冠世界,我們以何種特定方式蒙召,藉由參與,以具有神聖形像者「作」完全的人?這樣對人的思考,在實踐教會、活出救恩上,又有何意義?
但願謙卑獻上的這三篇再思神學文章,促使你我在後現代新冠世界中,為了愛上帝和愛人如己,更進一步地「作」,並切實地「做」。
榮耀歸神!
註:
1. 參考加爾文所著《基督教要義》(John Calvin, Institutes are from Institutes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, 1559, trans. Ford Lewis Battles, ed. John T. McNeill, 2 vols., The Library of Christian Classics, vols 20-21, Philadelphia: Westminster Press, 1960)。
2. 感謝John G. Stackhouse, Jr.「永久」和「暫時」的用詞,這是出於他的著作Need to Know: Vocation as the Heart of Christian Epistemology, New York: 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2014。更多關於文中提及的天職區別,請參考Ross Hastings, Missional God, Missional Church: Re-Evangelizing the West, Downers Grove, IL:: InterVarsity Press, 2012, pp. 147-89。
3. 更多這方面的認識,請參考Darrell W. Johnson, The Glory of Preaching: Participating in God’s 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ld, Downers Grove, IL: IVP Academic, 2009, pp. 158-71。
〔作者簡介〕溫永勖牧師 Rev. Dr. Clement Wen,目前擔任臺灣中華福音神學院系統神學助理教授。曾擔任馬利蘭中華聖經教會青少年牧師(2010-2015),之後於蘇格蘭愛丁堡大學取得博士學位。溫牧師為KRC前董事會主席溫英幹教授的兒子,他和太太呂筱筠育有兩個兒子,Ethan和Micah。
本文取自《神國雜誌》 67期:神國家人 KINGDOM FAMILIE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