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流蓀
都說爸爸疼女兒,但我想說,其實我也很疼爸爸。
偶爾也想一個人在台北廢廢地度過週末。我知道媽媽會碎念,但她的碎念忍過去就好。然而,只要一想到爸爸每次看到我們回去,眼神間閃過的欣喜,我就會心軟,唉,還是去火車上人擠人吧。
回台灣以後,卻發現唯有一件事,能讓我瞬間怒火中燒。
「回來我們教會當傳道人吧。」
這件事說來話長,很長。
一句話點燃內心怒火
最近兩次在對話中發現自己差點要撒謊,都是為了同一件事。當和我並不熟稔的基督徒問到我爸爸是做什麼的?
支吾其詞。
當年無知的小時候,總隱約記得不要隨便跟人家說爸爸是醫生。在那個動輒聽見綁票新聞的年代,我一直以為醫生小孩在家境欄寫「小康」都是在騙人。明明是歹徒眼中的肥羊。
當然後來我懂事了,知道在有錢人的運算裡,醫師根本是小咖。
漸漸長大以後,我發現我總是說自己是醫生的小孩,而對爸爸的牧職避而不提。
兩次談話裡,我都想要在對方自行填空的「長老執事」下,悶不吭聲地讓話題滑過。然後在下一刻心中閃過「這是在撒謊了」,只好又發聲澄清。
其實若真問我外人是怎樣看牧家子女的,我還真答不出來。我也不相信世間真有多少信徒還會被那些刻板印象蒙蔽。但這身分還是讓我不自在──下意識的。
要不是爸爸兩次提到要我當傳道人,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對這職業積存了多少怨懟,且心腸堅硬。
牧家子女累積怨懟
我是爸媽信主後生的孩子。我的成長歷程中,沒有一刻沒有「上帝」──此為名詞。
國中時,爸爸被按立成為牧者。
我實在不知道從何數算起,多少個禮拜天聚會結束後,從中午開到晚上八點的會。怒火和委屈不只困住他們,也燒到我們。
多少個名字和那些叔伯阿姨們,即使他們的爭執與我無關,即使我早已成年,有了自己的生活,在工作場合看到經過歲月消損,如今竟顯得衰老而無害的他們,我還是只會迴避。連比賽得獎了,都要假裝好奇地寫信去問主辦單位評審有哪些,怕頒獎典禮上讓爸爸跟心中有芥蒂的人相遇。
誰又講了什麼、誰又離開了、多少隻羊溫飽肥壯了卻轉身反咬你一口,因為你是牧者,那些照料善後便都是理所應然。
其實都是人與人之間的政治。只是因為教會不同於其他組織,人和人緊緊相連。
生氣父親不了解女兒
爸媽是離完美很遠的人,也不是什麼受害者。但在我童年的眼睛裡,我只記得,爸爸很不快樂,家裡氣氛很糟。而我覺得不值得,很不值得。
其實若真正說破,裡頭更多是親子問題,教會或許有些無辜。
還記得出國前,教會想要奉獻一點學費,爸爸叫我不要拿,「買你的自由」,我還覺得他真是天下最有型的爸爸。
於是,當他最近兩次提議我去當傳道人,我極其失望,怒火背後是長長一串的指控。
為什麼要害自家人?
你在那些人(心中自動串起一個又一個名字)身上浪費了多少年,你竟然捨得把我的人生也耗進去嗎?
研究所兩三年的來往都足以讓友人知道我不是當傳道人的料,你認識我35年卻完全不了解我?
父親牧養生涯喜樂不悔
其實我知道也有好的。我真的知道。
當我看爸爸滿頭白髮卻在台上不顧司琴努力拉著節拍,自顧自地蹦蹦跳跳喝喝哈哈,連我都感覺有些尷尬,卻看台下會眾也蹦蹦跳跳喝喝哈哈地熱情回應。我其實知道這位老牧師是深深被愛著的。
我也能想像要是有天他們生了大病、哪天上帝接他們回家,我們會收到多少無來由也無以回報的溫暖、讀到格式老派內容浮誇卻又那麼真心的回憶感謝文,並在那之間拼湊出,原來我爸媽也有那麼溫暖而完全未曾展現在兒女眼前的人際面向。
我知道那一刻我會覺得他們這一生活得值得,知道他們沒有後悔。甚至,我想到這裡就可以掉眼淚。
但那也只是一瞬之光。
我是那麼容易為片刻感動的人。人生卻是那麼長。
大方承認你也有許多快樂
前一晚氣不過,睡不好,留言跟姊姊抱怨。
大姊永遠是安撫派,不會隨你起舞,甚至講了一番當下我覺得毫無邏輯的話,「如果你活得開心快樂而且真心,他們也不會要你回家吧。」
但幾十分鐘後,我突然一個心領神會。
以下來了,那溫馨的轉折。
總是難以信任滿口聖召、輕易說出「文字是救贖」的寫作者。
我喜歡黃麗群對書寫是萬般彆扭、喜歡湯舒雯刻劃文字工作者臉上公私不分、愛恨交織的實情、喜歡安妮迪勒對書寫人生的描述:一個人一輩子關在一個小空間面對一疊紙,不覺得很悲哀嗎?
我喜歡這些被所愛折磨的怨懟姿態。
我也喜歡有些誇大地以永遠的單戀形容自己和文學的關係──對我越淡漠刻薄,我越願意為之翻越山嶺。
這樣說實在八股:我深知能忍受這些,是因為裡頭有愛。
但,原來爸媽看不出來。
他們以為我嘴上嚷嚷的痛苦是純粹的痛苦,他們的牧職在我眼裡亦如是。
於是我得出結論。
做那些你發自心底覺得值得的事時,不妨大方承認你也擁有許多快樂,和那些光輝耀眼喜孜孜的時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