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流蓀
為這房子等了多久啊？
那陣子找房子，處處受挫。積極接待我們的房東，空間總是那麼擠迫；我們看上眼的，屬意的又是別人。好不容易經友人介紹，找到一間適合的小套房，待前房客搬走，已是大半年過去。
誰想困難的還在後頭。
屋子裡，家具甚少。床舖、桌椅、置物層架，都得自己添購。於是成天都在看家具。
除了逛賣場，在工廠大量製造的產品之間研究性價比，偶爾也會流連二手家具網頁。每件標售的品項，都有光線柔美的特寫照片數張，和一篇短文細說身世：手工製作，歷史悠久，造型典雅且布紋獨特，身上還留有前人使用的痕跡，頗有溫度。
就是貴。一張矮茶几、一座檯燈動輒要價近萬元。
好友贈送喬遷之禮
為了撙節預算，我動了向友人收購閒置二手家具的念頭。
這習慣，是在美國讀研究所時養成的。神學生往往生活吃緊，於是宿舍新舊生之間自成二手交易生態，可以用極低的價格買到簡單的家具，有些人甚至會將廚具、舊衣物放在宿舍一樓大門口，供人免費拾取。我每次經過宿舍大門，總會睜大眼留意，見到喜歡的就撿回家，堆成自己富足的小山。
真正貧窮，就欣然接受他人的善意，不計算怎麼償還。也無能償還。撒嬌，更像是耍賴。
此次發了篇收購文，得到的迴響卻超乎預期。台灣明明沒有這流行，親友卻接連以housewarming為名目，送了我許多物件。
前房東我二姊送了咖啡膠囊機和奶泡機，一杯熱拿鐵沉沉在手，開啟每早晨的業務。
好友早在聽聞我想搬家那刻便送來的融燭燈，終於得見天日。溫暖光暈從沉靜的綠色圓錐屋頂落下，落在有草香的蠟燭上。
常去的咖啡店老闆知道我要搬家，立刻問，缺不缺鞋架？她家的貓一言不合就在她鞋子上撒尿，於是開放式的鞋架只好移居陽台。她用去漬油仔細刷洗，還送來我家。
連人在新加坡的朋友都託來台短宣的友人捎來祝福小卡，和她當初來台北旅行未花掉的三千元，想給我買件家具。我拿那筆錢購置了一個書櫃，擺進我最珍貴的資產。
然而，有了家具還不夠，得組裝。物件組成複雜起來以後，還得配色。
我家中沒有工具，也缺乏按說明書操作的能耐，幸而友人以組裝為樂，手邊甚至有電鑽、鐵鎚，和十來把鎖頭各異的螺絲起子。不到一小時便組完兩座書架。我偷偷上網查，要是請師傅組裝，每件最低價四百元。
每次採買新物件，我總要叨擾從事設計的友人，究竟核桃木色的書櫃該配什麼色調的椅墊？灰色的床單又能和什麼顏色的窗簾相搭配啊？
練習接受他人善意
那陣子，只要有朋友造訪我家，家就變得更好。
都說人與人是互相，投桃報李。最好能湧泉以報。
有份工作，開始能為自己積攢一些以後，自己也老想著不要欠。怎樣也要請頓飯，或回送份薄禮。
友人知道我在尋覓桌子，拍了張放在租屋處的實木桌，問我要不要？是Ikea得了設計大獎那張，木紋優雅、邊角柔和，要價近五千。遠超過我的預算，先前壓根不曾考慮。連忙一口答應，感謝貼圖連發。
那天早晨，她和父親開車將桌子載來了，並且直接搬進我房間。除了木桌，還一併帶了無線吸塵器、電扇、鍋具、快煮壺、濾水壺和好幾枚濾芯。從前喝水不知水價，上了一趟大賣場才知道，光幾枚濾芯要價就近兩千。後來他們得知我的新床架甲醛未消，放了兩天，仍讓人眼睛乾澀頭也疼，當晚又送來一台空氣清淨機。友人與家人聲稱，我收留他們家中用不上的物件，是幫他們的忙。
我了無新意又阮囊羞澀地回以幾枚甜甜圈、幾顆水果，卻越發揭示他們的慷慨與我的窘迫。這樣的善意如何能還？
那天，新家整理終於告一段落，回舊家拿行李，沒帶傘，沿途卻下起大雨。我拿塑膠購物袋擋雨，在路口等紅燈，忽然一把傘遮住天際。一位素昧平生的姊姊說，忘了帶傘啊？那把折傘其實並不大，為我遮了一點雨，卻教她濕了半邊肩膀。
這類際遇，若要歸因於雨都的人心地特別好，或我人真可愛，大概都有些滑稽。我的心瞬間回神，知道所有美善的源頭，都是上帝。想起另一位友人聽聞我的煩惱後，說：既然還不了，就再次練習接受別人的善意吧？
搬家體驗愛的溫度
正式入住那天，想父親既為牧者，總要乘關係之便，讓他給房子祝福一番。父親帶我們一家五口擘餅、領聖餐；祝禱完，大約是覺得屬天的祝福仍不夠切身似的，父親表情靦腆地塞給我一個大紅包，說是他和母親的一點心意。後來母親才說，連她都不知道父親有準備。（而父親當然也不知道母親和弟弟聽見我哭窮，早各給我了一點錢。）那是父親的私房錢。父親對女兒的愛，就在此顯明了。
其實不過是搬了一個住所，卻重溫了今生所有的愛與溫暖。
譬如此刻，朋友送的融燭燈正在一旁飄送青草的香氣，燈座旁躺著另一位友人帶來的空氣鳳梨。我用二姊送的咖啡機給自己做了杯熱拿鐵，奶泡綿密。
電腦架在友人相贈的實木桌上，我懶洋洋地打字，坐的椅子是朋友那天冒雨騎車來組的。左手邊，友人送的立燈給房間添了柔和的暖意，而新加坡友人給的胡桃木色書櫃層架結實，裡頭百餘本挺直了背脊的書，是弟弟不吭一聲替我扛來的。
用父親給的紅包購置了淺亞麻綠長窗簾，密實地遮住落地窗，阻擋了午後的陽光與襖熱。友人送的電風扇和空氣清淨機在一旁賣力地轉，連冷氣也不必開。
拉開窗簾，便能看見陽台，編輯與友人送的植物，正在風裡搖曳生姿。
而我坐在書桌前，情不自禁地細細數算。
我的每件家具皆出自工廠，沒有歷史記憶，樣式也無新意，城裡好些人家有和我相同的款式。
然而這每一件家具，對我來說，都價值不菲，獨特，且頗有溫度。被愛的溫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