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楚雲（牧師）
七十多年了，只使用過不到五個月的聚會場地，竟吸引遠方許多人陸續前來一窺究竟。
福州城東郊十多公里外，若沿著閩江水影遠眺，總能看見雄踞一方的鼓山卓然聳立。北側的鼓嶺，許多居民都是基督徒，山上柱里水庫旁一棟原被田疇山林環繞的白色平房，就是遠近馳名的倪柝聲訓練同工的重要會所。
因顧念各地同工生計所需，以及不少人因盡力事奉，疲累罹病缺少治療而去世，倪柝聲痛心之餘，遂於上海投入藥廠生產，戮力經營，不僅照應了多人生活所需，且將盈餘所得用於購地，做為開展屬靈事工和深入造就事奉者的基地。福州鼓嶺的眾多別墅，西教士離去後留下的居所，就成為當時以低價大量購入的產業。
筆者已經四次上鼓嶺，十幾年來每一回都想寫些什麼，但總是因為過於慎重，遲遲不敢輕易下筆。
這次在溽暑中，由山下的福州教會熱心安排和陪同，且適逢教會聚會百年之慶，目睹鼓嶺重整的面貌，心中多有所感，決定歸返後要將所見所歷，形諸文字，略抒一二。
近百聖徒會師高山之嶺
還記第一次上山，借宿一處空屋，室內僅置一床，星空下安睡一夜。木石結構的西式小居，兩、三隔間，空蕩蕩的。雖然物換星移，似乎依然迴盪著舊日屋主的生活氣息。
地上的帳幕即使是暫時的，出入在此的身影，總是認真對待每一處棲息的角落。就在這一片山丘，他發表了生平最豐富的屬靈儲備，一篇篇紮實生動的信息，晨昏之間，他毫無疲態的講述著，如泉湧出，並且現今全數被文字仔細留存著。
我帶著其中一卷，回到它原始的發聲地，期待與那曾受感說話的生命，直面相會。這裡是他默想與安歇之處。是的，我說的是鼓嶺上的「倪柝聲故居」（註—），一個夏夜，我前來獨自安臥在此。
清晨起身，沿著小坡下來，不過幾分鐘，來到一處土石路，一眼就可望見稻田旁的灰頂白牆的平房，迎著晨曦，我似乎看見一個衣著長袍的背影，緩緩走入白屋，近百位同工已安坐在梯階般的室內，祈禱和詩歌之後，是一篇篇鮮活信息的發表……
白屋背倚一處被柳杉掩映的突起山丘，名為「馬其頓山」，據聞是早年一位澳大利亞領事親自命名的。他應該沒有料到，此處下方，日後有一群神的兒女，在這高山之巔會師，他們在聖靈的引導下聚集，接受一位傑出教師的殷切教導和分享，不僅對他們，這位導師也被公認是東方聖經教師深度影響西方教會的第一人。
青年蒙恩決意奉獻一生
出生於1903年的倪柝聲，十七歲蒙恩得救後立即奉獻自己，決意終生事奉。有近十年，他在福州白牙潭接受英國教士和受恩姊妹嚴格的屬靈教導，由此接觸到西方眾多聖經教師和敬虔生命的著作，深深開啟他靈性追求的視野和領受；直到赴海外親訪歐美的屬靈人，倪柝聲對真理的論述更上一層，而他的生命歷練和獨到的見解發表，也使西方聖徒耳目一新。
在事奉的年日裡，不斷經歷逆境的衝撞和人的詆毀，承受超常的壓力，他效法主的榜樣，常維持安靜不為自己表白，堅持學習十字架的功課。主所量給他的人生際遇，最終總是化為眼淚後的安慰，和挺身再起的支撐。
他生平有四十五年受心臟病的糾纏和各樣疾病的折騰，屢次與死亡擦肩而過。就在身心交併受壓的處境下，靠著主特別的恩典，他走過一波波的試煉，學習向執掌生命之主交卷。
「祂是一切最親，我所一切最愛……」這首倪柝聲翻譯的詩歌，常在鼓嶺上傳唱，是倪柝聲所有信息深情的愛歌。如經上所記「為我所親愛的唱歌，是我所愛者的歌。」（以賽亞書五章1節）
忍受試煉儲備靈糧供應
由古道登高千米受訓的同工們，每日有近七小時與倪弟兄相處，他不只在恩賜上被珍賞，更在生命上成為眾人的供應。
這群同工們，日後在屬主的路上雖有不同的發展和揀選，但心中都領受了不易抹滅的感動。那些感動最終成為他們下山往前的行蹤，帶進了各地見證的興起。
先前因著上海同工們對倪柝聲經營藥廠初衷的誤解，他被迫放下所有事奉。然而長達六年在四川隱退的時期，倪柝聲沒有虛擲分秒，他默默儲備訓練所需的材料，只等主的時間來到，全數傾瀉而出。
1952年，倪柝聲因信仰遭判刑入獄，一生公開傳道的年日戛然而止，從此完全失去自由，海外信徒雖曾想方設法營救他，據聞都為倪柝聲拒絕，他甘心孤懸十架，不願苟且脫身。
想到這裡，我赫然領悟，相聚鼓嶺，竟是倪柝聲與親愛的同工們告別的最後饗宴，也是他盛年揚聲末了的高音。因此，山上每一篇信息聽來都讓人隱隱震動。
烽火集訓成為最後饗宴
1948年、1949年在烽火四起的年代中，鼓嶺先後開辦了兩期訓練。有如保羅在以弗所的推喇奴學房，當年在課程上做了豐富的安排。倪柝聲每天講述三堂課，各堂大約兩小時，依此進行為期四個月。
晨間第一堂，以重要信息為主，先後包括了：
〈人的破碎靈的出來〉，說到屬天生命如玉瓶中的香膏，經歷破碎始能聞其馨香。生命藉十字架通向復活，藉外在碾壓，顯明內在靈的湧現，這是鼓嶺訓練的核心信息。
〈權柄與順服〉說到在生命中順服權柄，在謙和與恩典中代表權柄。
〈神話語的職事〉說到在光照和思想中產生話語。要在深處去學，到高處去傳。
〈主工人的性格〉強調事奉主的人，要學習聆聽、看見人的可愛、甘心受苦、克己、殷勤、謹言、堅定、柔軟不固執等。
〈教會的事務〉說到教會長執的職分、使徒中的帶領和交通。
〈讀經之路〉強調讀經者的先決條件：細嫩的靈和進入事實。並集合28項讀經方法探索聖經的豐富。
〈如何傳福音〉說到傳福音概分兩大類的六條路。消極方面：認識罪的可恨、刑罰的可怕、世界虛空的可棄。積極方面：認識神愛的可親、神義的可靠、信心的可救。
上午第二堂是：
〈屬靈的判定與實例〉，說到對人屬靈情形的分辨和建立。倪弟兄聆聽受訓同工的自述和提問，或重或輕予以針對性的回應。
下午第三堂：
〈初信造就〉將近六十題，供同工逐週訓練初信者，—年內按真理和生活的實行，奠定靈命追求的根基。
晚間則是各人溫習和整理日間信息的內容。若有臨時聚會，同工們就提著燈籠前往會場聽講。
屬靈精兵下山面對征途
我在山上弟兄的引導下，進到舊日訓練會所，登堂入室，迎面第一眼所見，木製地板斜坡正下方，就是倪柝聲講課的座席位置，緊依牆面有一張如今僅存的學員使用的長板凳，使人不禁聯想他們端坐專注聆聽的神情。
據聞，在第二堂對各人靈性光景提供屬靈判定時，還特別請了四位深具屬靈份量的兄姊（俞成華、陳恪三、汪佩真、候秀英）坐在首排，與倪柝聲配搭，使眾人得著更準確的幫助。
在教席的的右側，有一處隱蔽的小祈禱間，這裡是傳講信息時的屬靈內室，就像約櫃前的金香爐，使主同在的煙雲滿了帳幕。
四個月的受訓期間，眾人屢屢蒙光照，信息傳講時，倪弟兄說到靈裡激動處，常不禁由座椅起身，揚聲講論，參訓者靈中也深深響應，不時受感痛哭。
這些信息如今回顧，有些已普及在華人信徒之中，有些讀來仍鮮活若新，如初次發表。第一期結訓前後，遼瀋戰役、淮海戰役、平津戰役相繼發生，東北、華北時局緊繃。第二期訓練進行至第二週，山上治安惡化，全員移往福州城內海關巷繼續訓練課程，八月中旬，集訓甫畢，中共第三野戰軍第十兵團，以鉗形之勢，五日之內攻陷福州。其時台北小群同工正起首聚會。
政權易手，時代扭轉。山上的信息如藏在地裡的寶貝隱沒。但隨著受訓同工的腳蹤，那如瑰寶般的教導，被小心翼翼的帶回各地珍藏。神主宰的手允許烈火臨到，瓦器毀壞，玉瓶迸裂，但其中的珍寶和香膏，卻因此顯出莫大的能力和悠遠的馨香，直到今日。（註二）
離開鼓嶺前，走向山坳處新建的教堂，我似乎又聽聞眾同工當年群起齊頌另一首愛歌：「是愛的神作我牧人，祂常餧養，祂常施恩，……祢使我能大膽誇勝，敵雖四佈，享恩如恆……」
柝聲未止，今日迴音依舊。
這裡甚好，但沒有人會留在鼓嶺。見過主榮光的人，下山才是征程的起點，屬靈戰士們受命面向時代烈火，有—日他們將站在天上的錫安山唱新歌，並且那歌如同絕唱，無人能學。
註—：該住所今日修繕借為「加德納展示舘」（美國宣教士之子），但屋側掛牌註明「倪柝聲故居」，且敘寫「倪柝聲是第一位對西方基督徒有影響力的中國基督徒，中國基督教新教自立教會運動『地方教會』運動的興起人」，此等官方描述對早年被定罪的倪柝聲，形同正式平反。
註二：1948年第一期鼓嶺訓練成員約七十人，其中較著名者：北方煙台的張晤晨、孫豐露，青島的候秀英、張子潔，北京的閻迦勒、周康耀，南方上海的汪佩真、倪規箴（倪姐）、張品蕙（倪妻）、繆韻春、周行義，福州陳恪三，香港陳則信、魏光禧等。
1949年第二期鼓嶺訓練成員約百人，其中較著名者：上海俞成華、李淵如，漢口藍志一，南昌黃得恩，南京季永同，福清林子隆，福州陳必蔭等。
集訓同工日後有人遭拘捕殉道，有人遣往各地盡職直到生命之終。
倪柝聲因遭誣衊偽證羅織入罪，並堅拒放棄信仰，坐監長達二十年，1972年遭折磨病逝於安徽白茅嶺，時年六十九歲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