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-04-29 基督教論壇報 / 雅歌閱讀

【第二屆創世紀文學獎──短篇小說獎首獎】老嫗與宣教士(上)

檢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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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李悠然(中國)

光緒十年,即西元紀年1884年,法國人炮轟福建水師。

同年十月4日,週六晚,月食夜。

浙江,溫州,城中各處焰光沖天。

起火點包括花園巷基督教堂、城西禮拜堂、周宅寺巷天主教堂等六座教堂和外國教士的住宅,此外,因中法戰爭怒火烈烈的中國民眾,還搗毀了鷗海關的物品和檔案。

宣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
是夜,在周宅寺巷天主教堂隔壁,一位老婦人家的灶房中、柴堆裏,義大利神父董增德(D.Y.Procacci)藏身其間。

外面的吆喝聲、搜捕聲,以及心愛的堂舍在火中燃燒的「畢剝」聲,清晰地鑽進董增德的耳朵,與大地的顫抖、煙味和熱度一起摧殘著董增德的精神。

硌人的木柴和早已麻痹的身體,又增加了他肉體的痛苦。

董增德的靈魂亦在呻吟:總部的期盼、先輩的奠基、自己多年的心血正付之一炬,自身的處境更是岌岌可危。一夜之間,董增德幾乎感受到猶太聖殿被毀時,猶太人隨走隨哭的悲痛。

這個遠渡重洋來到中國,當時不過三十四歲的年輕神父在柴堆裏吞聲忍淚。

他此刻還不知道,他與這堆柴禾的緣分長著哩,直到第三天他才能脫困,就像他的主,第三天才復活走出墳墓一樣。

溫州老城排外反教先鋒
將董增德藏在家中的老婦人,是位名副其實的「異教徒」。這位阿婆八十有餘,滿頭銀髮、身如枯柴,但身體硬朗、精神矍鑠,常常跟人吹噓自己年輕時「三榔頭都夯不倒」。她寡居多年,是周宅寺巷的精神領袖,除了精通縫紉、編織、醃菜等家務技能,還對紅白喜事、動土搬遷等規制如數家珍。

但董增德的心裏對這位老人並不是充滿敬意,不過這也情有可原,畢竟這位阿婆不是通常意義上人們期待的那種鄰居。

與天主教堂比鄰而居這麼些年,此阿婆始終堅持不懈地做一件事:隔三差五怒氣沖沖直奔教堂,將大門拍得劈啪作響,並在外頭高呼大喊,直到董增德遂了她的意,隨她去看她被教堂損害的利益。

從晾曬的蔬菜乾生了黴菌、蒸的饅頭獨獨有一個沒有發酵起來這等充滿迷思的遷怒,到教堂遮擋陽光,唱詩禱告的聲音影響到她的生活這等有理有據的怪罪;從教徒在聚會結束後堵在巷子裏這類可以調解的矛盾,到教堂的存在破壞了風水這類無法解決的矛盾;從隔三差五湧出的新問題,到催董增德將教堂搬走的老生常談——董增德來溫州多久,阿婆就「維權」多久。

道歉也好,賠償也罷,阿婆提起董增德和他的教堂,仍是咬牙切齒,道:「恨死我了!」

在今夜之前,董增德心中排外反教的「先鋒」非阿婆莫屬。

1884 年,周宅祠巷教堂與溫州其他五座教堂被焚毀。 圖為1891 年重建後的周宅祠巷天主教堂聖保祿大堂。 (來源:維基,Paul-Marie Reynaud C.M. 攝影)

仁慈的天主,吾命休矣?
若是有得選,董增德無論如何也不會去阿婆門下「自投羅網」。但事發突然,董增德睡得正香時被喧嘩和搗門聲驚起,本打算報官求援,但從窗子裏瞅見前面教堂已經著火,幢幢人影持火把包圍了教堂,且拋擲大小石塊如雨。慌不擇路的董增德翻過不臨街唯一的院牆,狼狽不堪地跳進老鄰居的院子。

當時院中似乎無人,董增德躡手躡腳走到門後,憂心忡忡地發現,此門外也甚是喧嚷。不得已返回院中,進退兩難之間,突然一只手從身後攫住董增德,有人在低喝一聲:「呔,你往哪裡去?!」

董增德嚇得魂飛魄散,嗓子眼裏卡著一句切情切景的中國話──「吾命休矣!」

不足一米六的阿婆一手揪住董增德的後領,一手反剪董增德的一條胳膊,將人高馬大的義大利人押進灶房,其後又扒開柴堆,將義大利人填入其間,復又蓋上一層柴禾。

阿婆離開時,董增德清楚聽見她鎖門的聲音,心想阿婆定是將自己先關在此處,隨後便去將焚燒教堂的人引來。

董增德想作祈禱,但心亂如麻,拉丁語的「仁慈的天主」與中國話「吾命休矣」在腦袋裏打架。

好撒瑪利亞人冒險來收留
不多時,阿婆又回來了,手裏還拿了三樣東西:一把盛滿水的茶壺、一個方便的馬桶、一件去世丈夫的舊衫。

阿婆把董增德從柴堆中拽出來,將茶壺遞給他,看著董增德「咕咚咕咚」地飲水,嘴裏嘀咕道:「可憐、可憐見。」

董增德頭髮蓬亂,臉上身上多處刮蹭,又披上既肥且短的中國長袍,滑稽可笑的同時,生出一種破落乞丐相來。

阿婆念叨著「可憐」,嘖嘖咂嘴,不住搖頭。

在阿婆的協助下,董增德再一次藏進柴堆。此時董增德早已知道阿婆是幫助自己,於是董神父紅了眼圈,十分動情地透過木柴的縫隙對阿婆說:「您冒著生命危險收留我,我不知道怎麼向您表達感激,只能為您的平安祈福,願天主保佑您!」

阿婆先是木著臉,隨後從鼻子裏「哼」出一聲,接著下巴抬高,斜睨董神父,不屑一顧地說:「天主堂燒了,你的天主自身都難保,上哪保佑我去!等風頭過去,你就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,回你們番國找點正經事做做,人高馬大的!」

董神父被噎得感動的淚都流回去了。

整夜難熬作出重要決定
這一夜最是難熬,董增德於後半夜迷瞪了一會,但睡得很淺,醒來時天依舊是黑的。晨禱之後,董增德想清了自己的處境,做了兩個重要決定,其一就是向阿婆傳福音。

自董增德來溫州,便在阿婆這堵鐵壁上撞得灰頭土臉,但阿婆如今一舉做出「好撒瑪利亞人」般的壯舉,董增德深感阿婆的行為與信仰精神的契合,因此對向阿婆傳福音信心陡增。

董增德暢想的時候,朝霞初生,阿婆也起來活動了,做完清晨的家務,阿婆手腳麻利地炒了粉干,於是董增德得到了一份熱氣騰騰的溫州早飯。

兩人在灶房用餐期間,董增德有些激動地講起好撒瑪利亞人的故事,剛開了個頭,阿婆就打斷,咂嘴道:「唉,怎麼覺得有點淡?你吃淡不淡?」董增德勉強笑著回答:「不淡。」頓了頓,又要繼續講下去,阿婆卻站起來,說:「我還是覺得淡。」於是去灶台旁添了一小撮鹽。

董增德默禱兩句,鼓起勇氣繼續,卻把「好撒瑪利亞人」的故事講得七零八落,感動自己的感動也早溜得乾乾淨淨。

阿婆吃完早飯,將碗一摞,打了個響亮的飽嗝,以招牌的斜睨表情,不以為然地看著董增德,說:「你講的什麼?什麼『馬』,什麼『油』,俺聽不懂,你成天在前面番人館裏就跟人叨咕這個?」

董增德默然。

英國駐溫州領事館舊址。(來源:維基)

月升日落的焦急等待
外頭民眾搜捕番人的行動仍在繼續,董增德還是不能離開,雖然已經欠了阿婆救命的恩情,卻還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需要阿婆幫忙。

這件事是今早董增德做出的兩個決定之一,不過向阿婆佈道的過程不順利,似乎讓這一件也蒙上了憂傷的陰影。

董增德極為赧然地請求阿婆去尋一位名喚某某的本地信徒,將自己的情況告知這個某某,並拜託此人到衙門那裏,將一切轉告知縣,官府必會有所行動。

阿婆聽完,二話沒說就做了出門的打扮,麻利地離開了。

阿婆離家的時候太陽尚未高升,董增德在上鎖的灶房裏焦急地等待。

太陽緩緩跨過整個天穹,最終沒於西方。白日將盡,餘暉暗淡時,阿婆還沒回來。

星星上升,星宿旋轉,董增德在黑暗的灶房裏,禱告一會昏睡一會,做的夢時好時壞,心中一會平安一會恐懼。

後半夜時,董增德聽見幾個人窸窸窣窣進了院子,他正慶幸自己謹慎地躲在柴禾中,灶房的門開了,一道盼望已久的聲音輕喚:「在哪兒吶?」

董增德小心翼翼撥開木柴,不甚俐落地鑽出來,熱淚盈眶地低聲說:「我在這兒!」

與阿婆一同到的是永嘉知縣派來的兩位衙役,他們接到吩咐,趁著夜深人靜行動,一旦找到董增德,立即將其送至江心嶼的英國駐溫領事館避難。

匆匆同阿婆作別,董增德趁天色未明趕往江心嶼,與英國海關人員及其他宣教士匯合。直到這時,董增德才知道自己竟是這次動亂中,最後一個被找到的外國「失蹤人員」。(下期待續)

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,詳見gwcontest.or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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